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嵊州的腔調(diào)
周華誠
//8858151.com2016-11-16來源: 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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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西北的邊陲小鎮(zhèn)吃過“杭州小籠包”,也在北京吃過“杭州小籠包”,無一例外,都是嵊州人開的店。這一支龐大的小籠包大軍,散落在祖國的大地。店老板一張嘴,便是江南口音,唱戲一樣的腔調(diào)。

  嵊州人講話,發(fā)音在口腔靠前,生于舌尖,一個字一個字,脆生生地蹦出。它跟西北,跟華北,跟東北,跟西南、華南、閩南——跟那些地方人講話口音都不一樣。那些地方的人,說話腔調(diào)重、悶、沉、穩(wěn)、磁、大、硬、正,嵊州人的話呢,輕、軟、脆、巧、靈、生、柔、小。

  說不清了。反正,好聽。

  所以,嵊州的第二樣特產(chǎn),是唱戲。唱的是越劇。嵊州是越劇的故鄉(xiāng)。我曾突發(fā)奇想,如果遍布全國的每一個小籠包店,都在店中播放婉轉(zhuǎn)的越劇選段,一定有意思。

  那些小籠包子鋪的老板,夜深人靜打烊之后,恍恍惚惚,搖搖曳曳,甩一甩抹布,抖一抖水袖,就會唱起戲來。他們唱的是——滿園春色不勝收。良辰美景艷陽天。我本是清白人家出身好。行過三里桃花渡,走過六里杏花村,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沒去過嵊州,但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在越劇的腔調(diào)里去過無數(shù)次嵊州了。

  

  二禾君,我真不知道我的鄰居怎么會有那樣的一部留聲機(jī)。在電燈泡和手電筒都是家用電器的年代,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臺留聲機(jī)簡直就是……簡直無法想象。

  我只知道,他們灰暗又低矮的土房子里,總是會傳出一陣陣唱戲的聲音——

  新房之中冷清清,為何不見新官人?

  想必他在高廳之上伴親友;

  想必他到父母堂前去受教訓(xùn);

  想必他在宴席之上酒喝醉;

  想必他身有不爽欠安寧。

  我左思右想心不寧,耳聽得譙樓報四更……

  目不識丁的村人路過,在圍墻外邊立足聽一會兒,便說,這是《碧玉簪》,他們家又在放《碧玉簪》呢。

  二禾君,我那時小,根本不懂什么越劇,不知道什么《碧玉簪》。我只曉得,這留聲機(jī)繼續(xù)放下去的話,一定還會唱到那么有趣的幾句:

  心肝肉啊呀寶貝肉,

  阿林是我的手心肉,媳婦大娘你是我的手背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到他們家見過那臺機(jī)器。大大的唱盤,一根唱針架在上面,唱盤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唱片上有著密密麻麻的紋路。唱針仿佛是一架轍子車,沿著軌道往前走。如果唱針跳動一下,喇叭里的聲音就跳到另一段去了。

  《碧玉簪》。這就是《碧玉簪》。

  很多村里人會聚集到這一家來聽?wèi)颉D切┰瓉頋M臉愁容的人,這會兒都高高興興在堂前坐下,過一會兒,又在唱戲的腔調(diào)里掬起一把傷心的淚。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聽?wèi)蚵牫赡莻樣子。在我童年有限的認(rèn)知里,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的老婦人,怎么能聽得懂地方戲里唱的是什么,并恰逢其時地落下淚來。

  我一個字都聽不明白。

  暮色四起的時候,她們站起身來,解下腰上的圍裙,拍打身上的灰,各自回家煮飯。白色的炊煙很快在村子里裊裊地升起。炒辣椒的嗆人氣息,因?yàn)槿鄙儆望}的滋潤而愈加顯得干烈。

  牛哞。豬叫。手忙腳亂的村莊。

  有的時候會更加手忙腳亂——那個有著留聲機(jī)的鄰居家,男戶主是個耕田佬,當(dāng)他回到家,卸下身上的犁鏵和一身的疲累,把蓑衣掛在墻上之后,總是會在桌前坐下,喝一碗土燒酒。

  土燒酒喝到一定的時候,他就會唱戲。

  老實(shí)說,他唱得并不怎么樣。但人們可以根據(jù)他唱戲的調(diào)門高低,來判斷他到底喝了一碗酒還是兩碗。

  二禾君,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村莊里的好多人都已不在,那臺留聲機(jī)定然也不在了。

  三

  我終于在一座古老的戲臺前坐下來。

  嵊州。施家岙。

  一條寬闊的剡溪。一個水邊的村莊。

  剡溪,平緩到看不出水流的方向。我知道剡溪的,那是出過“雪夜訪戴”的典故的溪,也是中國畫里一條月光泠泠、霧靄沉沉的溪;是畫面上的人縮手縮腳躲在船艙里就著一燈如豆看書的溪,是乘興而來、興盡而歸的溪;是飄蕩著越劇的腔調(diào)的溪。

  這樣的剡溪,一直在江南文人的精神后花園里流淌。

  我們就在這樣的河流邊,在一座古老的戲臺下坐定。胡琴,咿咿呀呀,琵琶,叮叮咚咚,板鼓,咚咚嗒嗒。然后有人走到臺前,她只是簡單地抹了一下胭脂,抿了一下紅唇,描了一筆眉眼——每一個嵊州人,天生都會唱戲的吧——只見她來到臺前,站定,張口開始念白:

  “林妹妹,今天是從古到今天上人間,是第一件稱心滿意的事。 

  嗯,聽出來了,她是扮的男裝,演賈寶玉。寶玉千盼萬等,終于等到了與黛玉洞房花燭的那一天。這是多么巨大的欣喜。我們知道的,但是他還蒙在鼓里,他不知道紅蓋頭下面遮蓋著的,其實(shí)是比欣喜更巨大的悲傷。

  但是,現(xiàn)在我們都不忍告訴他。

  她接著唱:

  “我合不攏笑口將喜訊接,數(shù)遍了指頭把佳期待。

  總算是東園桃樹西園柳,今日移向一處栽。

  此生得娶你林妹妹,心如燈花并蕊開。

  往日病愁一筆勾,今后樂事無限美。

  從今后,

  與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燈把謎猜,

  添香并立觀書畫,步月隨影踏蒼苔。

  從今后,

  俏語嬌音滿室聞,如刀斷水分不開……“

  那個唱戲的婦人,看得出來,只是一個普通的村民。在這個叫做施家岙的村莊里,不會唱戲的婦人應(yīng)該是不多的吧。畢竟這里是女子越劇的誕生地。一百多年前,一個叫王金水的村民,賣掉了祖上留下來的十畝良田,拉起了越劇史上第一個女子小歌班。

  施銀花、屠杏花、趙瑞花。那些名字里帶“花”的婦女,歇下手中的鋤頭和腳盆,站在臺上轉(zhuǎn)個身,唱著做著,成了才子佳人,唱著做著,成了一代伶人。

  走下臺來,依舊是艱辛的日腳,依舊是柴米和油鹽,是啼哭的娃娃和需要侍奉的公婆與夫君。

  村莊外面,剡溪上竹筏往來。這唯一的運(yùn)輸工具,運(yùn)送上下游村莊賴以生活的木材、嫁妝、柴火、油鹽、衣麻,也運(yùn)送一個一個唱戲的女子。一百多年前,有人見得她們在炊煙里出走,從碼頭乘上竹筏離開施家岙,抵達(dá)一個一個陌生的地方或墟市。她們登上簡易的臺子,在幕布前做戲。做戲的時候,她們提一提心口,凝神靜氣,開腔一嗓,往往讓自己淚流滿面。

  然后,她們又在另一些黃昏,乘著竹筏歸來,腰間緊緊掖藏著幾枚銀錢。

  那些叫做“花”的女子,她們?nèi)缃,還在施家岙嗎?

  古戲臺,在施家岙是很多的。眼前這一座,據(jù)說建于清嘉慶年間。地下,青石蒼苔,石柱上,有一對楹聯(lián):“一彈流水再彈月,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

  扮演賈寶玉的人一段唱罷,就隱到幕旁。她把兩鬢的頭發(fā)攏一攏,下得臺來,站在廊沿里逗弄孩子了。

  寶玉后面的悲傷,到底沒有唱下去。

  嗯,就讓欣喜在這里停頓吧,這樣豈不是很好。

  

  最高峰的時候,越劇成為全國的第二大劇種。癡迷者眾。

  我只記得,鄉(xiāng)村難得有做戲的時候,一旦有了,便是遠(yuǎn)近十里的村莊人家皆傾巢而出,匯集到某個小戲臺下。烏泱烏泱的人頭,一涌一涌的人浪,臺上臺下,同喜同泣。

  多少年過去,現(xiàn)在還有沒有人看戲聽?wèi)颉?/P>

  二禾君,我很想和你一起去嵊州看戲聽?wèi)颉N以谑┘裔糯逍凶,我也走進(jìn)嵊州越劇藝術(shù)學(xué)校去,在那個花園一樣的學(xué)校里,看到少女們練功排演,翻筋斗練踢腿,摳唱詞拗身段,揮汗如雨。然后,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了越劇。

  看戲做戲,其幽細(xì)之間,精微之處,令人沉迷。

  所謂戲中日月長。

  中國古人的好時光,都是消磨在園子里的。消磨在書頁間,戲腔里,消磨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里。

  做戲人也好,看戲人也好,這里頭的浪漫、天真、恣意、淋漓、緩慢、慵懶,皆是今人退化了的能力,故今人多無力為之。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無邪,就是對待這個世界的天真吧。只有這樣的天真,是越劇賴以存續(xù)的本源。

  當(dāng)然,反過來說我想也是成立的:越劇的存在,讓人心里的一抹天真,留存得更久一點(diǎn)。

  我們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無邪嗎?

  那些天,我在嵊州大地上行走。在剡溪的一側(cè),當(dāng)?shù)嘏笥阎附o我們看,這里,對,一大片的荒地,未來會建成一座“越劇小鎮(zhèn)”。

  有人驚訝,有人贊嘆,更多人迷惑。

  我以為,這樣一座“越劇小鎮(zhèn)”,在一座江南的城市,在嵊州,無疑是一件浪漫的事。二禾君,我想和你一起去嵊州,迷失在嵊州的腔調(diào)里。我們甩一甩水袖,就將那容易把人拋的流光擋在三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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