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寶林

　　我們知道，社會主義是開放的、發(fā)展的，它吸取和包容了古今中外人類創(chuàng)造的全部優(yōu)秀文化成果。社會主義的方向是建設人類最美好的偉大理想——自由平等民主幸福的共產(chǎn)主義，這是最和諧的美好社會——大同世界。大同就是最和諧的。天下大同的和諧思想是中國思想家2000多年前提出來的，但是它的根源卻在8000年前的龍文化。這是有許多考古文物作證的。

　　龍的精神主要是一種和合精神。關于這個問題，2000年（龍年）前后我先后在中央電視臺150集系列電視片和北京大學出版社的《中華文明之光》第二講以及論文《論龍的精神》中做過系統(tǒng)的論述。

　　中華龍作為一種圖騰和一般的圖騰不同，它不是單一的動物而是多種動物的集合，這突出地反映了中華民族偉大的民族精神——和合思想。這就是中華和諧文化最深的根。

　　我們知道，遠古神話最早的神不是人而是動物——圖騰。原始人分不清人與動物的界限，認為某種動物是自己的祖先和保護神，這就是圖騰。圖騰作為氏族、部落的祖先和標志，一般就是一個動物。在眾多氏族、部落發(fā)生兼并的時候，勝利者在俘虜了對方的人之后，往往就同時也消滅了它的圖騰。所以最后留下的還是一個圖騰。這表現(xiàn)了弱肉強食的自私觀念。這是一種動物性本能的自然流露。

　　動物性是人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如果認為人性就是動物性，說什么“人都是自私的”，那就大錯特錯了。人性更重要的特性是社會性，人是社會的動物。人性除了為小我自私的一面之外，還有為大我大公的一面。社會性是更高級的人性。中國古人最早體悟到這種人性，并在龍圖騰的形成過程中突出地表現(xiàn)了這種人性。

　　這就是：為了團結、親近那些被吞并了的氏族、部落的人，在消滅了這個氏族、部落之后，并沒有完全消滅他們的圖騰，而是把他們圖騰的一部分加在了自己圖騰的身上。所以龍的形象就是一種和合團結的象征，它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遠古的祖先的一種極其寶貴的和合精神，這是我們民族精神的一個源頭。

　　據(jù)聞一多先生考證，龍圖騰的最初原型是蛇圖騰，在消滅了牛圖騰、鹿圖騰的氏族之后，就把牛角或鹿角加在了蛇的頭上，后來又加上了豬的頭或馬的頭，加上了虎或鱷魚的腿、鷹的爪子、魚的鱗、花的尾巴，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展，眾多圖騰的集合就形成了中華龍圖騰的形象。

　　龍圖騰源頭甚古。考古學家在遼寧的阜新查海居民點發(fā)現(xiàn)了紅褐色的石頭組合起來的擺石龍，這條龍有頭、尾和四肢，已經(jīng)比較完整。這是七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它并不是最早的龍，這可以證明中國龍文化至少已經(jīng)有了8000年的歷史。

　　此后龍文化傳承不斷，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6000年前河南濮陽西水坡的蚌殼擺塑龍，是和虎圖騰同時出現(xiàn)的；在內(nèi)蒙古赤峰三星他拉出土了不止一個5000年前的紅山文化玉龍；在3000年前的甲骨文中，有不少“龍”字，是象形文字蛇的頭上長了角；在2000年前的漢代畫像石中，有許多龍的形象，除了許多動物形態(tài)的龍之外，還有“伏羲龍身，女媧蛇軀”人頭蛇身的形象；最奇怪的是在新疆吐魯番的唐代墓葬中，出土了許許多多彩色的伏羲女媧人頭蛇身畫像。

　　最可貴的是，古人把最偉大的祖先都說成是龍——從開天辟地的盤古、補天造人的女媧、人祖爺太昊伏羲，到炎帝神農(nóng)氏、軒轅黃帝、東夷九黎之君蚩尤大王、堯舜禹等等三皇五帝、遠古偉大的文化英雄，都是龍。

　　而在2000多年前的“祖龍”秦始皇之后，龍就成了封建帝王的象征，但是，在人民生活中、勞動中、言語中，龍的形象仍然無處不在，當時江南的“越人斷發(fā)文身以像龍子，以避蛟龍之害”就是把龍的花紋畫在自己身上，使得龍圖騰神看到而保護自己，因為他們都是龍子龍孫、龍的傳人。這是一種龍的圖騰認同。后來，龍又成了象征——杰出人物的象征，如孔子就曾說老子是“人中之龍”，又如民間諺語“望子成龍”“群龍無首”“生龍活虎”“龍馬精神”等等；我們所有中華兒女都是龍的傳人，于是龍又成了中華民族的象征。有人說，“龍的傳人”是近代海外華人提出來的，甚至說是香港歌手張明敏唱了《龍的傳人》通俗歌曲之后，才流傳開來的。這是完全不正確的。為什么存在這些錯誤看法？說明這些人還不懂得龍文化的悠久歷史，不知道中華龍的根有多么深。

　　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中直到現(xiàn)在我們生活習俗中的龍文化，根深葉茂，各族人民生活中到處都有龍文化的表現(xiàn)，真是太豐富了。龍山、龍城、龍井、龍?zhí)丁埥�、龍亭、龍須溝等等許許多多龍的地名；龍脈、龍花、龍心虎膽、龍兄虎弟、龍馬精神、龍行虎步、生龍活虎、直搗黃龍等等常用的生活名詞、成語；還有各地無數(shù)的龍王廟、龍王堂對龍神的崇拜；北方的匈奴、鮮卑、契丹、肅慎、突厥、蒙古……以及南方的幾乎所有民族，都非常崇拜龍。云南省每個月都有一個以上各民族龍的節(jié)日，這都是民族團結的歡樂高潮，和合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

　　這就證明：在中華大地，不管是南方的還是北方的民族，幾乎都有非常濃厚的龍的情結。

　　在人們最高興的節(jié)日里，龍的形象和龍的精神五彩紛呈、激動人心。元宵節(jié)歡聚中的各種各樣的龍舞，據(jù)《中國民間舞蹈集成》總編輯部的梁力生同志統(tǒng)計，全國各地共有100多種不同的形式；還有專門屬于龍的節(jié)日——二月二龍?zhí)ь^；端午節(jié)的賽龍舟，很多地方都有，而且已經(jīng)成了體育競賽的一個項目。

　　龍舞和龍舟都是需要集體合作才能成功的文體項目，突出地體現(xiàn)了龍的和合精神。

　　中華龍的和合精神不只是在生活中，處處體現(xiàn)得都很強烈，而且在政治上，在國家層面的基本政策上，都有極其重要的體現(xiàn)。例如在中國最古老的歷史書《尚書·堯典》篇，就記錄了當時“協(xié)和萬邦”的偉大政策綱領，這是幾千年來中國人始終團結統(tǒng)一的思想基礎。這是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夠成為十幾億人口的偉大國家的根本原因，正是因為這種遠古的龍的精神，有利于民族的大團結、大融合，才使得許許多多少數(shù)民族融入漢族之中。這絕不是通過文化侵略強迫文化歸順的結果，正相反，古代中國中央政權的統(tǒng)治者，在根本的民族政策上是非常尊重各民族的風俗習慣和文化多樣性的。這是一種非常深刻的“和而不同”“求同存異”的偉大思想�！抖Y記》中有一段名言：“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所以應該“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

　　為什么“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要“達其志，通其欲”呢？這是由于民俗是一種生活美，這種美有相對性：具有民族性、多樣性�！爸袊男U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彼麄兊囊率匙⌒杏玫鹊让袼祝诟鱾�民族不同的當?shù)氐臈l件下，都是最好地適合他們生活需要的生活方式。

　　這種尊重弱小民族之文化創(chuàng)造，承認并肯定各個不同民族民俗多樣性的思想，是一種很科學的民俗觀念，當然是非常先進的，極其深刻的。完全可以說：它已經(jīng)達到了與當今的時代比肩的高度。

　　我們只要對比一下西方人的民族政策就一目了然了。

　　西方殖民主義者入侵了亞非拉殖民地之后，不僅不尊重當?shù)赝林褡宓奈幕�，相反地往往大肆屠殺、掠奪他們，認為他們野蠻落后，于是就要用自己的西方文化去徹底改造他們的生活方式。西方人在美洲、大洋洲和非洲的許多地方都是這樣做的，有的地方甚至殘酷地實行了種族滅絕和文化滅絕的野蠻政策。

　　如果他們能夠了解上述《禮記》中的深刻道理，他們肯定就不會那樣做了�？上�，他們不懂，不但當時不懂，直到現(xiàn)在，很多西方人還是不懂，他們總是認為自己的文化最好，制度最好，最優(yōu)秀，所以要通過各種手段去強迫外族人民用它們來改造自己，要讓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同他們實行一樣的制度，過他們那樣的西方生活方式。為此往往肆無忌憚地使用武力，明目張膽地進行侵略，來輸出西方文化，叫囂什么“人權大于主權”，而野蠻入侵主權國家，這也是“西方文明”弱肉強食的社會進化論思想淋漓盡致的現(xiàn)實表演。

　　和西方相反，我們中國——龍的傳人，秉承龍的和諧精神，從來就主張并實行王道，反對霸道，主持公平正義、維護世界和平，這就是和諧文化在國際事務中的突出表現(xiàn)。

　　我們國家實行和平的外交政策，受到了全世界廣大人民和正直之士的熱烈歡迎與擁護，這是龍的精神的勝利，和合精神的勝利。

　　和諧、和合精神，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來一以貫之的民族精神，不僅維持了中國偉大國家的和諧統(tǒng)一，而且對世界的和平與進步，將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我的這個觀點是從一位世界性的英國學術大師那里得來的。季羨林先生也非常認同這個觀點。

　　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湯因比在《歷史研究》等許多著作中，調(diào)查過世界上二三十種文明，發(fā)現(xiàn)未來的世界一體化是不可能通過戰(zhàn)爭來實現(xiàn)的，只能用文化。用什么文化才能實現(xiàn)世界一體化呢？湯因比認為，西方文化是不行的，只有運用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才是最好的。他說：

　　“就中國人來說，幾千年來，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幾億民眾，從政治、文化上團結起來。他們顯示出這種在政治、文化上統(tǒng)一的本領，具有無與倫比的成功經(jīng)驗。這樣的統(tǒng)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絕對要求�！�

　　由此可見，中華和諧、和合文化確實是世界人民極其寶貴的精神財富，是建設人類美好的大同世界的無價之寶。

　　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來看，中國文化強調(diào)“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這就是說，要保持人與自然的和諧：人類要尊重保護大自然，要順應自然規(guī)律，而不能隨便戰(zhàn)勝自然、改造自然、破壞自然環(huán)境——人類生存的條件；從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來看，中國和諧文化強調(diào)道德修養(yǎng)，以修身為立身之本，只有修身立德，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就是求得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和諧——有理想、有道德、有學識、有本事、有健康的心理和身體�？傊�，德智體全面發(fā)展、和諧而快樂地生活。

　　從人與人的關系來看，從家庭到社會都需要和諧�！凹液腿f事興”要父慈子孝、夫妻恩愛，再發(fā)展到鄰里和睦、朋友誠信，再發(fā)展到忠于祖國、熱愛人民、群策群力、振興中華，建設和諧美好的國家。關于這些，古代民間有許多很好的諺語、格言。

　　《周易》中講：“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論語》中講：“禮之用，和為貴�！泵耖g諺語中有“眾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齊，泰山移”的說法。這些都是和合文化的很好的說明。

　　有人不同意把和合文化看成是民族精神，除了對其根源缺少認識之外，還因為他們對和合文化的內(nèi)涵，認識片面。他們責難“和諧就是不要斗爭，失去原則”。這顯然是一個莫大的誤解。

　　其實，和合文化并不等于是不講原則做和事老、爛好人。

　　孔子就不主張“以德報怨”對壞人容忍遷就，而提出“以直報怨”，要按照正確的原則去對待壞人，該批評的批評，該處分的處分，該懲罰的懲罰。古人講究“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就是說，“同而不和”的老好人、爛好人沒有原則，是害人的小人；這些小人只保存了表面上的團結一致，“面和心不和”，這是虛假的和諧，而不是真正的和諧。

　　真正的和諧是“君子和而不同”，有不同的意見，一定要開誠布公地提出來，堅持原則，正派做人，不容忍和縱容壞人壞事，而要好心好意幫助人認識錯誤、改正錯誤，而不至于腐化變質悔之晚矣。這是真正的和諧，君子之風，和諧的春風。

　　我們要大大發(fā)揚中國和合文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建設好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與持久和平的美好世界。這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一條極其重要的內(nèi)容。

　�。ㄎ恼伦髡呦当本┐髮W教授、中國民俗學會副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