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看了北京人藝來滬演出的話劇《吳王金戈越王劍》，白樺先生在31年前創(chuàng)作的這部歷史劇，今天復(fù)排演出，依然有警世意義。這出戲描寫了勾踐滅吳后，放逐王后、賜死文種、范蠡遠去，“死于安樂，或可再生于憂患”的立意，發(fā)人深省。這個題材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曹禺先生也寫過《膽劍篇》，強調(diào)“臥薪嘗膽”精神�！秴峭踅鸶暝酵鮿Α返臍v史穿透性，顯然要比《膽劍篇》強得多，因而北京人藝再次來滬推出。

　　我于是聯(lián)想到1893年3月20日，著名畫家黃永玉寫給曹禺的一封信。信中有言：“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都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通靈寶玉，你為勢位所誤！”最觸動曹禺的心的，是“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的比喻。黃永玉對曹禺20多歲時創(chuàng)作的《雷雨》、《日出》、《原野》推崇備至，許多戲的臺詞都能背下來，但對曹禺在晚年并沒有寫出相應(yīng)的佳作很不滿意，所以寫了這封信：“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與我的友誼�！�

　　所謂“為勢位所誤”，并不是說，曹禺先生是為了追名逐利所誤，而是指曹禺所處的“勢位”，使他無法擺脫政治與行政事務(wù)的羈絆，無法擁有一個藝術(shù)家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精神，不敢寫觸及時弊的藝術(shù)作品。解放后，曹禺先生未能寫出與《雷雨》、《日出》比肩之作，成為他晚年的深刻遺憾。

　　黃永玉不愧為曹禺的錚友。他對曹禺提出了如此尖銳的批評，曹禺的態(tài)度如何呢？他沒有一觸即跳，更沒有拒黃永玉于千里之外，而是認真反思了錚友的批評，充滿了自責和不安。過了十幾天，寫了一封15頁的長信給黃永玉：“你鼓勵了我，你指責我進三十余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愿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這句話擊中了我的要害，我浪費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這個年紀，才開始明白�！辈茇�叫女兒去買了一本大相冊，把黃永玉的信一頁頁裝裱起來，作為對自己的警示，也時常展示給友人看�！锻其N員早北京》的作者阿瑟.米勒來訪，他又逐字逐句地念給他聽。君子因譽而情疏，因諍而友密。這是一個動人的好例。

　　難得有諍友，難得有如此真誠的批評。這比金子還要珍貴。在今天，人與人相處，我們多么需要有更多的像黃永玉這樣的諍友。作家王蒙在談到選擇朋友時的標準說：“我的選擇是，寧可沒有朋友，也不要那種團伙式的、造勢式的朋友�！痹谖乃嚱纾谏畹闹車�，這樣的團伙式的、造勢式的朋友，可謂是所在多有；然而，這些善于送給你甜言蜜語的朋友，往往不是真朋友，當你遇到某種不幸時，最快離開的，也是這些戴著友誼假面具的“朋友”，我們吃這種團伙式朋友的苦頭，也是夠多了。

　　黃永玉對曹禺“為勢位所誤”的批評，對今天文藝界的許多作家、藝術(shù)家來說，尤其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當年曹禺所遇到的困境與苦悶，那些瑣碎人情和小敲小打，現(xiàn)已基本不再。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公開發(fā)表，對全體文藝工作者寄于厚望。生活在今天這樣一個開放、寬容的時代，一切想有所作為的藝術(shù)家，都可以放開手腳，努力寫出更多有影響的傳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