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雞鳴:變動時代的讀書人》,羅志田著,三聯(lián)書店出版
中國的近代是個風云變幻的過渡時代。用梁啟超的話說,“過渡相”的特點,就是前波后波,“互起互伏,波波相續(xù)”(《過渡時代論》)。在各種秩序全方位解體的時代,很多時候真是風雨如晦,個人“以一身立于過去遺骸與將來胚胎之中間,赤手空拳,無一物可把持”,只能徘徊彷徨于過渡期中。面對這樣一個時代,很多文獻不足征的史事,如果后之研究者總欲得出一個黑白分明的判斷,還要盡量自圓其說,恐怕真如陳寅恪所說,其“言論愈有條理統(tǒng)系”,則去史事之真相愈遠。
變動時代也有其好處,蓋社會的變遷無一息不在進行之中,承平之時,人多不會注意和記錄各種細微的變遷,即使有心人也多具“常事不書”的意態(tài)。待若干年后看得出變化時,往事卻已難以聞見了。而生于劇變時代的人就不同,像胡適、梁漱溟那一代人,一生中僅武裝的改朝換代就身歷三次,他們可能每天都感覺到與昨天的不同。年齡相差幾歲的人,便恍若易代,難有共同語言。生在這樣的激變時代,則常人也容易把變化記下來。當然,很多零碎的事實,若“不能通其前后而觀之,則亦不過是一個一個小小的變動而已,并不覺得如何驚心動魄”(呂思勉《歷史研究法》),最易為史家所忽略。只有不錯過任何細枝末節(jié),方有可能看到枝葉扶疏之盛。
近代這個風云時代的構(gòu)筑者很多,讀書人是其中一個重要群體。由于曾為四民之首,本以澄清天下為己任,身處過渡時代的近代讀書人,盡管社會定位和自我定位都出現(xiàn)了變化,一面對新的時世就感到困惑,但又不能放棄自己的責任,始終在兩難的窘境下徘徊、調(diào)適并繼續(xù)努力,真正是《詩經(jīng)》所說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他們的故事多與讀書相關,卻又越出讀書之外。本書講述的,就是中國近代這一激變時代的讀書人和讀書事。
第一組是相對宏觀的通論,陳述近代時空轉(zhuǎn)換下讀書人身份認同的困擾,以及天下崩散之后他們在究竟歸屬于國家還是世界之間的躊躇徘徊。以后各組分別是個體讀書人對時代的因應,大致按他們生活和事業(yè)的時間為次序。第二組是牽動晚清朝野的標志性人物張之洞、章太炎和梁啟超,以及民初以自殺殉清而聞名于世的梁濟。第三組主要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附帶述及對當時中國影響甚多的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第四組略述五四前后最能感染讀書人的胡適,以及他和朋友梅光迪的早期交往。第五組是比胡適等稍年輕在當時卻像差了一代的傅斯年和陳寅恪,兩人關系密切,對中國學術尤其史學的影響迄今不衰。第六組只有一位,就是自稱不是學者卻憑直覺成就了大學問的梁漱溟。第七組有繆鉞、吳天墀和張芝聯(lián)先生,附帶一篇述及北大歷史系兩位老師的小文。第八組則是比繆鉞等年輕一些的羅榮渠、隗瀛濤等先生。
上面這些人不論身世隱顯,都與學問密切關聯(lián)。即使立功勝過立言的張之洞和威爾遜,也是所在時代和地域的學中翹楚。本書非學院寫作,無意追求系統(tǒng)全面。所述故事或許驚天動地、蕩氣回腸,也可能不過就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但與他們相關的那些大小不一的行事,多少都反映出所處時代的社會心靈。他們就是近代史的主體,近代中國激變的歷程正可借由其人以明。
過去人常說學問是天下的公器,其實對每一個人來說,學問本是自己的事,現(xiàn)在卻越來越成為“公事”了。孔夫子在春秋時對“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時風很為不滿,說明那時出現(xiàn)了一個與前不同的傾向——以前的個人是自足的,“學為人”的目標就是“為己”;后來則一個人越來越需要外在的因素來證明自己,逐漸形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態(tài)勢。不幸這樣的趨勢不受改朝換代和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換的影響,日漸流行,到今日甚至使所謂“職場”中人要做點與“職事”無關的事都要真正“撥冗”始能為之。
閱讀才是寫作過程的完成。這本介于“為人”和“為己”之間的小書本非“公事”,它能否有幸攀附于“公器”之驥尾,尚待讀者定奪。書中的一些文字原是有注釋的,初擬刪去,不過出版社的編輯以為保留更符合原來的文風,于是適當簡略而部分存留。其中一些文字是為介紹書籍而寫,今仿網(wǎng)絡風尚,將所介紹的書作為“延伸閱讀”列于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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