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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來自透徹的理解:我心目中的翻譯
//8858151.com2014-01-13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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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翻譯上來。譯文要求準(zhǔn)確、傳神,落腳點還是感覺。舉例來說,《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末尾處有一段描寫布洛涅樹林景色的文字。其中有一句我譯成:“風(fēng)吹皺大湖的水面漾起漣漪,它這就有了湖的風(fēng)致;大鳥振翅掠過樹林,它這就有了樹林的況味……”(“大湖”是布洛涅樹林中一個湖的名稱,“樹林”則指布洛涅樹林)。原文是le vent ridait le Grand Lac de petites vaguelettes, comme un lac; de gros oiseaux parcouraient rapidement le Bois, comme un bois, ... “有了……的風(fēng)致”、“有了……的況味”從字面上看是原文所沒有的,但從意蘊上看確確實實又是有的。

  但找準(zhǔn)感覺并不一定是“做加法”。《情人》一開頭,有句為不少讀者所激賞的譯文:“太晚了,太晚了,在我這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也過于匆匆。”語調(diào)低回而傷感。但在原文中,這是一個語氣相當(dāng)短促的句子(Très vite dans ma vie il aététrop tard.)。譯文的感覺與原文出入較大,也許不妨改譯作:“一切都來得很倉促,一開始就已經(jīng)太晚了!边@樣譯,有點“以短促還其短促,以枯冷還其枯冷”的意思。

  感覺不同,用詞的色彩自會不同。《包法利夫人》中寫到elle s’enflammaitàl’idée de cette taille si robuste et siélégante, ... 我沒有譯作“她淫心蕩漾,按捺不住地想到另一個男子”,我覺得那種譯法的強烈貶義色彩,是原文所沒有的(按照福樓拜的創(chuàng)作原則,他也不會那么寫)。依據(jù)我所感覺到的作者的意思,我把這個句子譯作“她心里像燒著團火,如饑似渴地思念著……”。有的詞很簡單,感覺卻并未必簡單。比如,福樓拜寫到愛瑪被羅道爾夫拋棄后,大病一場。養(yǎng)病期間,每天下午坐在窗前凝神發(fā)呆,“其時,菜市場頂篷上的積雪,把一抹反光射進屋里,白晃晃的,immobile,……”最后那個詞,有譯成“雅靜”的(“一片雅靜的白光”),也有譯成“茫!钡模ā耙黄C5陌坠狻保谖铱磥,那樣的譯法,似都僅與光線的狀態(tài)有關(guān),而與愛瑪?shù)男膽B(tài)無涉。在我的感覺中,那是一種“以外寫內(nèi)”(即以外在的動作、狀態(tài),來描寫人物的心理)的手法,所以我把immobile譯作“凝然不動”。這是我對光線的感覺,也是我對愛瑪心態(tài)的感覺。

  更極端的例子,是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從引入中學(xué)教材的譯文中,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若……則……”、“∵(因為)……∴(所以)……”這種源自簡潔、準(zhǔn)確的文采。更一般地說,數(shù)學(xué)語言,常會讓我為它們的美而心折。我常舉的例子,是極限的定義。極限,這么一個看似誰都明白的概念,困擾過一代又一代的數(shù)學(xué)家。最后,法國數(shù)學(xué)家柯西(Cauchy)終于給出了嚴格的極限定義,為數(shù)學(xué)大廈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那短短兩行數(shù)學(xué)語言,在我眼里幾乎是人類語言美的極致。

  當(dāng)然,數(shù)學(xué)語言之所以美,是因為它們被用于數(shù)學(xué)的領(lǐng)域。我從數(shù)學(xué)改行,從事文學(xué)翻譯以后,心里時時在警惕:有兩種腔調(diào)要盡量避免,那就是數(shù)學(xué)腔和翻譯腔。其實,還有一類詞也是要避免的,那就是“通過”、“根據(jù)”之類的文件用語。這類詞自有它們的用武之地,但在文學(xué)翻譯中,我想應(yīng)該慎用——在大部分情況下,是可以不用這類所謂“大字眼”的。

  翻譯是一種平衡

  文學(xué)翻譯是一種平衡:在作者與讀者間求平衡。在“存形”與“求神”間求平衡。在快與慢之間求平衡。在自信與存疑之間求平衡。在平常心與追求完美之間求平衡。

  譯者是“一仆二主”,既要“伺候”好作者,又要“伺候”好讀者。比如說,普魯斯特多寫長句,法國研究者曾以七星文庫本第一、二卷為藍本做過統(tǒng)計:句長10行以上的占23%,5-10行的占38%,亦即61%是5行以上的長句。譯文當(dāng)然應(yīng)該保留這種“長而纏綿”的韻味,但中文的結(jié)構(gòu)不同于法文(從句、插入語可以“甩在后面”或“插在中間”而眉目仍清楚),譯文必須讓讀者感覺到長而可讀。這就是一種平衡。

  譯者要在形似和神似之間求得平衡。若能形神兼?zhèn),自然再好不過。機緣湊巧的話,譯者也能遇上這種幸運的時刻。前面舉過的例子中,immobile的釋義就是“靜止,不動”。譯成“凝然不動”,看似得來全不費工夫,其實不是這樣。譯者的思緒是在很多詞之間游蕩了一圈、踟躕了一番過后,才最終回到離出發(fā)點不遠的“凝然不動”上來的。s'enflammer的情況,也大致相仿。詞如此,句式也如此,能用最貼近原文的形式來譯(既存形,又傳神),當(dāng)然不必舍近求遠。然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問題要復(fù)雜得多。

  過于“自由”,天馬行空,那不叫神似,那是“搗糨糊”。但過于拘泥,motàmot(word by word,逐字對譯),那樣的譯文也會令人不堪卒讀。這種“存形”與“求神”之間的平衡,楊絳先生把它歸結(jié)為“翻譯度”的把控。掌握好“翻譯度”,是譯者必需做的工作。有些作家朋友希望譯者不要“加工”,把原作“原原本本”地翻譯出來,好讓他們看清外國的同行究竟是怎樣寫的。但這種要求譯者“幾乎不介入”的翻譯,其實是行不通的——除非把翻譯交給機器去做。

  譯得快些,還是譯得慢些,這是個問題。譯者當(dāng)然愿意譯得快一些,可是他一定不能貪快,不能以犧牲質(zhì)量作為求快的代價。翻譯恐怕是不大會有“天才”的,我相信“慢工出細活”。而在這個浮躁的年頭,要能“慢翻譯”,首先就要有對文字的敬畏感,以及對讀者的敬畏感。當(dāng)一個譯者對讀者的寬容充滿感激,而且對未來的讀者充滿期待的時候,他就有了這種敬畏感。

  譯者必須有自信,哪怕面對一位令他景仰、崇拜的作者,他也要以一種“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去跟作者“交流”。否則,感覺云云就無從談起。譯者的自信,有時首先來自不迷信。當(dāng)你在讀一個譯本,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詞句或是費解,或是刺眼的時候,倘若你能把原著找來,逐字逐句對照著讀,說不定你就能在無形中生出幾分底氣。倘若你有志于翻譯,說不定你就會自己動手,悄悄地試譯一些東西。一不小心,說不定你就會走上翻譯之路。自信,在更多的情況下來自長期的跌打滾爬,當(dāng)你打過幾場“硬仗”,終于“殺開一條血路”之時,你的感慨會化成一種自信。但是,正因為你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的,你一定會感到自己的不足,一定會在內(nèi)心有一份謙卑,一定會在翻譯時如履薄冰、時時存疑。舉個現(xiàn)成的例子。前幾天重讀福爾摩斯探案中的《波西米亞丑聞》,心里就升起過幾團疑云。華生婚后去貝克街看望福爾摩斯。“他的態(tài)度不很熱情,這種情況是少見的,……”這句譯文看著就讓人生疑,難道在譯者心目中,福爾摩斯竟然經(jīng)常是很熱情的?原文是His manner was not effusive. It seldom was;... 問題顯然就在對后半句的理解上。在我想來,它的字面意思就是“他的態(tài)度向來是難得熱情的”,也就是說,在福爾摩斯身上,熱情這種態(tài)度一向是很罕見的。于是后半句也就順理成章了:“不過我覺得,見到我他還是高興的”。不熱情,但心里是高興的,這才像福爾摩斯。接下去的譯文,幾乎有點吊詭的意味:福爾摩斯“把他的雪茄煙盒扔了過來,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酒精瓶?小型煤氣爐?實在費解得很。一查原文,是a spirit case and a gasogene。簡單地說,就是放威士忌的酒架和蘇打水瓶,福爾摩斯的意思是說,要喝兌蘇打水的威士忌的話,請自便。這樣的場景,發(fā)生在倫敦的貝克街,發(fā)生在福爾摩斯和華生之間,就比較合乎情理了。

  譯者還要在平常心和追求完美之間求平衡。一個譯者,總想讓自己的譯作更完美些;所謂念茲在茲,指的不僅是譯事進行之時,而且是譯作成書以后。我的譯文,是七改八改改出來的;出書以后,有時也還會改來改去!缎⊥踝印烦醢鏁r,apprivoiser這個詞譯成“馴養(yǎng)”,再版時,先是改成“跟……要好”,然后又改回“馴養(yǎng)”。如此折騰,一則說明譯者功力有所不逮,二則恐怕也從某種意義上說明了翻譯的“無定本”性。翻譯也是一種遺憾的藝術(shù),譯者只有保持一顆平常心,才能一步一個腳印地前行——哪怕回過頭去看那些腳印時,心中會有遺憾。

  《追尋》似可有個選讀本

  說到譯者的平常心,還有件事想提一下。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我在譯出第一、二、五卷以后,漸漸萌生出一個想法:這部七卷本的小說,不妨有個選讀的譯本。曾經(jīng)看到過的法郎士的一段話,更加深了我的這個印象。1919年,普魯斯特的《在少女花影下》(《追尋》第二卷)參評龔古爾獎,當(dāng)時已75歲的法郎士表示不想讀這本書,他嘆息道:“生命過于短暫而普魯斯特太長了……”要知道,阿納托爾·法郎士可是普魯斯特年輕時極為推崇的大作家,《追尋逝去的時光》中作家貝戈特這個人物,正是以法郎士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我們當(dāng)下的社會,各種壓力更大,跟普魯斯特的長卷相比,我們的生命似乎更為短暫。如果能編一個《追尋》選讀本,選取原作中的片段,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然后用“串聯(lián)詞”把它們串聯(lián)起來,把故事脈絡(luò)和人物關(guān)系交代清楚,也許可以讓更多的人有興趣、有時間、有勇氣讀它,讓更多的讀者領(lǐng)略普魯斯特到底好在哪兒,激發(fā)閱讀全部文本的熱情。這件事,做起來一定會有重重困難。若要做成它,首先還得要有顆平常心。有了平常心,才可能走得更遠。

  關(guān)于我心目中的翻譯,就先講這些。大家花了不少時間,聽我說一些個人的感受。請允許我說一句:謝謝大家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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