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中，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接連幾天的東南風刮過，樹梢便有了些許的綠意，不消幾天，再抬眼望去，遠遠近近的竟然綠意逼人，隨之而來的便是細雨霏霏，燕語呢喃，“亂花漸欲迷人眼”了。

　　一年四季，周而復始，以春為首。中國人對春的愛戀、珍惜與憧憬歷來細膩而敏感。“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樣的詩句，以生花妙筆，描繪出春的色彩繽紛，生機盎然。春是生命的覺醒，萬物欣欣向榮，古人在禮贊春天的千嬌百媚時，更感到春是一歲一首，時不我待，莫負春光。唐代的杜甫在殘冬將盡，春意闌珊之時感嘆：“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彼未耐醢彩诩艏舸猴L中自勉：“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桿�！蹦陱鸵荒辏闳ゴ簹w，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走過了人生的大半。由于自幼在城市里長大，青少年時代對春的感覺很是朦朧蒙昧，腦海中對春天留下的印象不過是鳥語花香的美景而已。真正深諳春天之于人生的意義，還始于1968年我下鄉(xiāng)插隊之時。

　　插隊的地方在遼南山區(qū)一個偏僻的小村，雖正處于中國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時期，廣大農(nóng)村依然沉湎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田園牧歌式的荒涼與寧靜之中。在大一統(tǒng)的人民公社體制之下，鄉(xiāng)民們?nèi)兆舆^得拮據(jù)而清苦，但是每逢春天，小山村里卻是一派歡歌笑語鬧春耕的緊張繁忙景象。生產(chǎn)隊預先把青壯勞力編成若干個小組，每組四個人，一頭牛。其中有經(jīng)驗的“牛把式”扶犁，一個捻種，一個施糞，一個扶拉耙合壟。年輕的同學們也和鄉(xiāng)親們一樣，分在各個小組之中。每天太陽剛剛出山，播種小組就在各自分擔的地塊上開始了耕種。我當年雖然體弱，但畢竟年輕，干的是重體力活——施糞。隨著“牛把式”的聲聲吆喝，老牛拉著犁鏵將田壟波浪般地分開，接著捻種姑娘把種子撒進壟溝，我緊跟其后，手持糞筐把糞施到種子上，后面的拉耙隨即將壟溝封合，一項“系統(tǒng)工程”，四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節(jié)氣正值清明、谷雨之間，微風拂面，布谷聲聲，遠遠近近的花枝草蔓姹紫嫣紅，爭奇斗艷，陣陣清香撲面而來。一位女同學曾經(jīng)是學校文藝隊的骨干，性格活潑，能歌善舞，她在另一個春耕小組里負責捻種，隨著手臂起落的節(jié)奏，竟然放開嗓子唱起了女高音——“二月里來好風光”，旋即從不遠處傳來渾厚的男中音——“家家戶戶種田忙”，接著四面八方傳來和聲——“盼望著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公糧”。悠揚婉轉(zhuǎn)的歌聲頓時在空谷回響，飄向遙遠的天際……遼南山區(qū)的窮鄉(xiāng)僻壤雖然閉塞，但當時公社的電影放映隊每月來巡映一次，我的那位女同學記下了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里的全部歌曲，每天晚上在生產(chǎn)隊文化室里教全隊青年男女們唱。整個春播期間，山野田間都充滿了歌聲和笑聲。

　　回首過往的一個又一個春天，曾經(jīng)的青山秀水、薄霧流云、鄉(xiāng)野人家，都付與似水流年，留下的只有散淡的記憶。三年多的知青生活，讓我更深刻地諳知了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深刻內(nèi)涵，“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當年在人民公社的體制之下，鄉(xiāng)親們清楚地知道，年復一年地春種秋收，分到自家的糧食卻區(qū)區(qū)可數(shù)，甚至難以果腹，但是中國農(nóng)民歷來視土地為自己的生命，“尊天而親地”的情懷薪火相傳。無論在怎樣艱難困苦的條件下，他們都不違農(nóng)時，對土地精耕細作，企盼著五谷豐登、家業(yè)興旺。懷著濃重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每年清明前后，我都會返回當年插隊的地方看望眾多的鄉(xiāng)親們，去感受“陽春布谷，遍地耬聲”的情境。然而，雖然青山依舊在，但是當年春耕的情景已與我們漸行漸遠。特別是近年來，由于青壯勞力大多到城里打工，留下的只有老人、小孩，在田間春耕的人疏落而寂寥，更難得聽到以往的歌聲和笑聲。諸多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如廣袤土地上的碌碡、犁杖、牛，細雨中的斗笠、蓑衣等，幾成生活中的行為藝術(shù)。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某些事物的消失，催生著另一些事物的成長，從而形成社會進步，某些事物的消失也并不意味著傳統(tǒng)美德的消解。新的歷史時期，中國人民流傳至今的愛春、惜春、不負春光、辛勤耕耘的刻苦精神，更應該發(fā)揚光大。

　　又一個和暖妙曼的春天蹁躚而至，梨花似雪，夭桃噴霞，“百般紅紫斗芳菲”。伴著春日勝景，幾天前，我與幾位文友前往盤錦遼東灣新區(qū)，感受到了另一種春天的氣息。這是一座在毗鄰大海的荒灘上建起的新城，十年前還是沼澤遍地，人煙罕至，如今已經(jīng)層樓疊起，繁榮興旺，成為國家級的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視野所及，一艘艘巨輪在港區(qū)停泊作業(yè)，投資數(shù)百億的新興精細化工、海洋裝備等企業(yè)，門庭若市，生意興隆。美麗的春光賜予任何人的機會都是均等的，只要不負春光，辛勤耕耘，便會迎來花繁果碩，春華秋實。倏忽想起魯迅先生的詩句：“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1933年早春，身在上海的魯迅懷著極大的憤懣，抨擊白色恐怖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災難，期盼畫家匠心獨運，描繪華夏大地的壯美春山。經(jīng)過近百年的摸索和奮斗，中國人民迎來了全新的時期，改革開放帶來的福祉惠及全國各族人民，如今，我們大可把自己當作一名畫師，大膽下筆，以重彩濃墨展現(xiàn)春之絢爛。

　　春天的意象，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眼中不盡相同，但每個人心中春天的底色都是柔美的，這樣的季節(jié)讓人禁不住回憶與春有關(guān)的故事，默默記下此時此刻身邊的美好，然后以坦然的自信去描繪春天，耕耘春天。

　　（作者為散文家，遼寧作協(xié)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