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國藩先生對做學問要求很嚴!拔蚁腴_始寫論文,但是余先生對我說:利瑪竇他們都是懂拉丁文、希臘文的,你也應該懂。所以我又去學了拉丁文、希臘文!
臺灣“中研院”的李奭學研究員一直以來致力于研究明清中西文學交流,提出了“沒有晚明,何來晚清”之問,認為現(xiàn)代“文學”一詞在中國的內(nèi)涵是晚明天主教與晚清基督教合力建構的結(jié)果,晚明的西學東漸對中國文學影響深遠。近日,《文匯學人》特約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狄霞晨老師對李奭學研究員進行了訪談。
李奭學認為,中國舊有的文學概念,跟現(xiàn)代人所謂的“文學”沒有關系。晚明學者楊廷筠用“文學”來表示“文科”,此時的“文學”已經(jīng)不是“文章博學”的意思了,有了窄化的傾向。“文學”這兩個字,如果沒有楊廷筠有意無意地改用,可能不會那么順利地現(xiàn)代化。
李漁筆下的書生已經(jīng)舉著望遠鏡偷看大家閨秀
文匯報:您在《沒有晚明,何來晚清?》一文中,追溯了“文學”一詞的現(xiàn)代性之旅。晚明傳教士與現(xiàn)代意義上“文學”一詞的形成有何關系?晚明和晚清的文學及思想有什么樣的精神聯(lián)系?
李奭學:“沒有晚明,何來晚清”這個題目我寫了好幾年。文學的現(xiàn)代定義是在誤打誤撞的狀態(tài)下從西方進入中國的。晚明西方傳教士艾儒略、高一志他們談的“文學”分為四個范疇:古賢名訓、各國史書、各種詩文、自撰文章議論。當時他們用的詞是“文藝之學”或者“文科”。晚明中國學者楊廷筠為天主教辯護的時候,本來應該用“文科”兩個字,但他有意無意地把“文科”改為“文學”,意思和前面講的“文藝之學”、“文科”相同。
楊廷筠所講的“文學”在今天看來似乎屬于“humanities”(人文),但在當時已經(jīng)是窄化了的文學概念。這個概念來自1599年歐洲耶穌會學校。史書在今天看來雖然不算是文學,但在西方的傳統(tǒng)里卻曾經(jīng)是文學的一部分。在西方文藝復興結(jié)束前,杜撰的內(nèi)容是可以進入歷史書籍里面的。比如,古希臘史學家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寫雅典與斯巴達戰(zhàn)爭,寫到雅典將軍出征前的訓話時,他就很明白地跟讀者說:“下面這段話是我杜撰的,我認為他當時應該會這樣講。”這是非常后設的現(xiàn)象,作者居然跳進了歷史敘述之中。再比如,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歷史》中寫某國與某國發(fā)生爭執(zhí),太陽神認為沒有意義,于是去阻止。這也明顯是虛構的。歷史在西方一直是文學的一環(huán),西方歷史有很多是杜撰的。中國的史書中也有類似的情況!妒酚洝分袑憚畹哪赣H遇到蛟龍,產(chǎn)下劉邦,這也是一種虛構!妒酚洝分邢襁@樣的虛構很多,但西方歷史中虛構的更多。所以文藝復興前西方歷史一直是文學的一部分。中國人過去也把歷史撰述當作最高的文類。到了19世紀,德國歷史學家蘭克(Ranke)認為歷史要有憑證,主張“科學治史”。古人的歷史都是英雄的歷史,但自從“科學治史”之后,歷史學科就從文學變成了社會學科,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從文學院移到社會學院中去了,F(xiàn)在人口史、人口變遷都是歷史系在研究了。歷史在當時屬于文學,“自撰文章議論”就是議論文、“古賢名訓”也是文學。
楊廷筠是個小人物,一生做過的最大的官就是 “京兆尹”。他寫的文章不一定發(fā)揮了多大的影響力。但魏源的影響力卻不一般,他的《海國圖志》(1852)在清朝九個行省印刻,紅遍大江南北。繼楊廷筠之后,魏源在《海國圖志》中也用“文學”一詞指“文學創(chuàng)作”,他用的“文學”內(nèi)涵與楊廷筠幾乎是一致的。魏源說羅馬本無“文學”,等到征服了希臘之后,“爰修文學,常取高才,置諸高位,文章詩賦,著作撰述,不乏出類拔萃之人”。就是說羅馬把希臘的東西大量地轉(zhuǎn)化為自己的,文學也包括在內(nèi)。魏源在這里所理解的“文學”概念與楊廷筠非常相似。魏源應該讀過楊廷筠的《代疑續(xù)篇》,但他不承認,F(xiàn)代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其實魏源看了不少明朝的西學。
1866年,“文學”被當作“l(fā)iterature”的同義詞被德國傳教士羅存德收錄進了他在香港編的《英華字典》。這本字典很流行,臺灣“中研院”的圖書館就有多部。羅存德的“文學”定義就是從楊廷筠、魏源他們那里過來的。很偶然,在日本傳教的洋教士平文在和日本人一起翻譯新的西洋名詞,也用“文學”來翻譯“l(fā)iterature”。平文在日本、澳門都待過,應該看過羅存德的字典。這樣一來,“文學”作為“l(fā)iterature”的譯語就出現(xiàn)在日本了。
在“文學”現(xiàn)代意義的傳播中,力量最大的還不是傳教士,是晚清的維新派、留學生、革命黨,他們都聚集在日本。他們回到中國時,已經(jīng)把詩、散文、小說當做文學了,在1903年左右出現(xiàn)了好幾篇文章?涤袨椤⒘簡⒊、王國維等人的文章里,都出現(xiàn)了“文學”的新義。
中國舊有的文學概念,跟現(xiàn)代人所謂的“文學”沒有關系。楊廷筠用的“文學”已經(jīng)不是“文章博學”的意思了,有了窄化的傾向!拔膶W”這兩個字,如果沒有楊廷筠有意無意地弄對或弄錯,可能不會那么順利地現(xiàn)代化。
“文學”只是一個例子,其實晚清傳教士吸收了很多晚明的譯詞。晚明與晚清之間的聯(lián)系比我們想象的更多。晚明傳教士給中國帶來了早期現(xiàn)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