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曹先擢先生
有曹先生修改字跡的《漢語大字典》第二版校樣
人生旅途中,有的人你會碰見很多次,有的人一輩子也無緣一見,還有的人你可能一生會見到一兩次。那見過一兩次的,也許你會很快或慢慢忘記,也許讓你永世不能忘懷。算起來,我曾有幸見過曹先擢先生兩次,他是那種讓人見過一面就難以忘懷的人。
第一次見到曹先生是2006年,他到成都參加中國辭書學會第七屆年會,會議由我們出版社承辦。在四川辭書出版社當了多年的編輯,對曹先生慕名已久,知道他曾經在北京大學和國家語委任職,是位大學問家。那時曹先生已退休,是辭書學會的名譽會長。會議上頒發(fā)了首屆辭書事業(yè)終身成就獎,曹先生是獲獎者之一。會議期間聽他的學術報告,遠遠看著他和代表們在一起的身影,當時他已經七十多歲了,清瘦的面容和溫文爾雅的學者風度讓人印象深刻。我那時還比較內向,沒敢走近他,畢竟我們這些小字輩和曹先生這樣的大專家大學者是有距離的。
走近曹先生的機會還是來了。2012年8月底,我到北京參加國際圖書博覽會,受冷玉龍總編委托去看望曹先生。當時曹先生身體欠安,住在醫(yī)院里。因為之前和曹先生的夫人通過電話,約好了直接到醫(yī)院的時間。大概是下午兩點多,我到了病房,曹先生躺在病床上,面容還是那么清瘦。那天他精神狀態(tài)很好,一見我就溫和地笑著說,自己才洗過頭發(fā),之前還跟護工說,一個人不好洗頭發(fā),等會兒有個出版社的女士來,讓她一起幫忙。曹先生用的“女士”一詞,非常溫文爾雅,讓我記憶深刻。我笑著說當然可以,可惜來遲了,沒能幫上這個忙。那是第一次單獨見到曹先生,他這幾句話一下子消除了我心理上的距離感和敬畏感。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轉達了冷總編對他的問候,并說起在成都曾經見過他。曹先生聽了很高興,笑瞇瞇地詢問我是哪一年到出版社的,還問了一些出版社現(xiàn)在的情況。我說起責編的一本詞典上有他的大名,那是李行健先生主編的《學生多功能漢語詞典》,曹先生是顧問之一。曹先生微笑著點頭,說對的對的。那天下午,他說得最多的是我們社出版的《漢語大字典》,他對我說:“回去轉告玉龍,《漢語大字典》修訂不容易,他做了很多工作,提高了質量,功不可沒!蔽页脵C跟他提起冷總編的囑托,希望曹先生能為《漢語大字典》第二版參評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寫份專家推薦書,曹先生略一沉吟便爽快地答應了,囑咐我將評獎材料寄到家里。曹先生說話不急不忙,態(tài)度和藹,沒有一點大人物的架子,讓人如沐春風。告別他時,我竟有點依依不舍,走出病房在醫(yī)院一樓的長廊里給冷總編打了個電話,匯報了見面的詳細情況。君子溫潤如玉,曹先生這次留給我的印象之深,以至我至今腦海中常常浮現(xiàn)見他的情景,清楚記得那天下午的燦爛陽光和他的音容笑貌。
回成都后給曹先生寄去了有關材料,打過電話,他在11月底如約寄來了推薦書,對《漢語大字典》第二版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這本字典后來如愿獲得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曹先生功不可沒。得知曹先生去世的消息,我非常愧悔后來進京沒再去看望他老人家。六年前的一見就是永別,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聆聽他的話語了,這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后悔和遺憾的事。
曹先生師出名門,他是北京大學王力先生的大弟子,一生致力于語言文字研究。他十分注重漢字的古今演變和形音義關系研究,他的文章往往不長,但條理清晰,文字清新雋永,娓娓道來,不太多的篇幅就把字際關系、字形演變梳理得非常清楚。他不僅是語言文字學家,也是辭書學家,在辭書編纂理論和實踐上取得了卓著的成就。他擔任過中國辭書學會的會長,主持過《新華字典》的修訂和《新華詞典》的編寫,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專家審訂委員會主任,參加了《王力古漢語字典》編寫,也是《新華多功能字典》《漢字形義分析字典》主編之一。曹先生與我社的結緣也源于《漢語大字典》這部大型漢語字典。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為推動辭書編纂工作,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了為期一年的詞典進修班,負責講授文字學的就是曹先生。漢語大字典編纂處的冷玉龍和張企予老師參加了這次進修班,和曹先生結下了深厚的師生緣,他們談起曹先生,都深深敬佩他的為人和為學。在他們眼中,曹先生是博學、睿智的,也是和藹、寬厚的,對學生非常愛護、提攜。冷、張兩位老師進京必去看望曹先生,曹先生到成都也一定會找時間見一見他們!稘h語大字典》首版出版后,曹先生專門寫過評論文章,從四個方面深入分析了大字典源流并重、博大精深的特色,看得出曹先生對大字典是有著精深研究的。這也許是他欣然同意擔任《漢語大字典》第二版專家審訂委員會委員并允諾推薦大字典第二版評獎的原因吧。
在《漢語大字典》啟動修訂時,社領導曾登門拜訪曹先生,聽取他對修訂工作的意見和建議,曹先生表示會全力支持修訂工作,并贈送了《〈廣韻〉反切今讀手冊》一書供修訂參考。在稿件的審讀中,曹先生提出了不少意見和建議。曹先生審稿字斟句酌,一絲不茍,修改的地方都一一寫上了修改理由,提供了書證、例證,并詳細標明了出處。如“依”字下義項之一原為“倚傍;靠著”,曹先生建議改為“挨著;向靠近”,在寫下“乞酌”二字外,還批注了以下內容:“依、倚略有不同,依指挨近、挨著。倚指靠著。”并引用了《六書故》“倚,力大于依”的依據。改動之處有理有據,他的這些意見修訂時都被吸收。稿件上有的頁碼修改處有不同顏色的字跡,看得出曹先生并不是一時看了就完事,而是花費了不少時間,查找了不同資料,作了詳細的比對。因為稿件頁碼較多,曹先生在改動的頁碼上都用了醒目的便利貼作標記,以便編輯翻檢。細微之處見精神,曹先生的博學、嚴謹、認真與謙和,做事一貫的細心與周到,處處時時都在替他人著想,就在這一頁頁稿件上充分體現(xiàn)出來。曹先生用他的言行為我們樹立了榜樣,詮釋了什么是辭書,什么是工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