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幾上放著一杯涼白開。
    透明的玻璃杯一覽無余地展示著晶瑩的液體：無色、無味，無熱；無波、無形、無聲；至平、至淡、至純。簡單，明了，無飾。像是供人感悟的禪、指人迷津的道、正在轉化的熵；承載著億萬年苦難與榮光的歷史，蘊含著參不完的自然社會道理，給人以多層面多角度的啟示。
    我記得，昨天晚上這就是一杯開水，杯壁上還有我的手印和唇痕。在鍋里，曾經(jīng)激情的沸騰；倒入杯中，也有過五彩的氤氳。不過，她不像殘茶那樣用茶漬證明自己的過去，不像米粥那樣喋喋不休地絮叨曾經(jīng)的輝煌，涼白開就是涼白開，不怕誤解，不作解釋，甘于無聞，樂于平淡。她對自己的歷史、自己的實力有絕對的自信。就這一杯涼白開，你可以喝，也可以倒，可以澆花，可以飲狗，還可以置之不理，任你有萬種處置，她只有一個態(tài)度——無所謂。對她，你的任何處置不過是一次小小的循環(huán)，一次生命的升華。
    這是一杯普通的涼白開，她的歷史不是始于水管，也不是始于霍泉的泉眼。這是宇宙的造化，歷史悠遠，家族顯赫。與地球同始，并改造了地球，化育了萬物。地球不服氣，用巖石壓抑過她億萬年，而她最終把巖石翻了千百遍，把大陸撕開了七大塊，把地球厚厚地裹住了百分之七十。而且，她在創(chuàng)造的同時，也在被創(chuàng)造；在推進進化的同時，也被推進進化，終于化為今天的生物水。有過這般閱歷，創(chuàng)造過這般業(yè)績，卻不像金那樣借光誘人，像火那樣湊熱鬧，像土那樣擺架子，更遑論那些毫無意義的評價。
    這是一杯普通的涼白開。今天的平淡、平靜、平和，并不證明她沒有威力、沒有脾氣，沒有輝煌、沒有激情、沒有柔情。洪水滔天，水沒世界，浸萬物于其中，毀萬物于一旦，是她的脾氣，蒼茫大海，接天連宇是她的胸懷；始終不懈，水滴石穿，是她的毅力；朝為晨露，暮為晚霞是她的浪漫；深谷幽澗，涓涓細流，是她的柔情；古洞深淵，靜若處子是她的神秘；橫天彩虹，霞光萬道是她的靈魂；高山飛瀑，流光溢彩是她的風采。閉月遮日，興風作浪是她的威力。巍巍冰山，萬年如斯；縷縷蒸汽，飄飄欲仙。講規(guī)矩，完全按照經(jīng)典力學運行；講義氣，可供世間一切所需；經(jīng)歷了上天入地的歷程，看慣了生生死死的變幻，今天化為一杯涼白開，談泊了，平靜了，純潔了，升華了。自信，是億萬次的錘煉；大氣，是億萬次年的閱歷。
    “水是生命之源”，其實，她給我們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物化價值，還有更多的精神啟示。孔子看見“逝者如斯”，感悟“智者樂水”；老子以水論道，體會“上善若水”，莊子從“魚相忘乎水”，得出“人相忘乎道”；發(fā)現(xiàn)“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創(chuàng)立了辯證法。 詩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距離產生美；“女人是水做的” ——曹雪芹從水里發(fā)現(xiàn)了愛情。兩河（底格里斯河、幼發(fā)拉底河）之水孕育了三大宗教，地中海之水孕育了古希臘文明，黃河長江之水孕育了東方文明，她是第一物質財富，也是第一精神財富，當然，她不爭這些“第一”，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傳說古代平民是以水作鏡來整理自己的容貌的。我覺得今天一杯涼白開可以映照出人的精神風貌。相對于這杯涼白開，人，中國人，特別是當代中國人，因物化的生活，而精神矮化了�；蜃隽藥啄旯伲驋炅藥讉�錢，或因某種原因有了點小成就、小名氣，就像古希臘的朱瑞爾在水中看到自己美麗絕倫的容貌，從官位中，錢財中，名譽中看到了自己無與倫比的價值，那種表現(xiàn)欲、占有欲，那種自戀情結，已經(jīng)嚴重的病態(tài)化了。其實，我們不過是滄海一粟，亙古一瞬，渺小之極，無論從時間、從空間、從用途，哪能比得上這杯涼白開？
    這杯涼白開，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結合，不只是一杯有用的水，還是一杯精神。
    這是一杯美，恰似中國畫的留白，又如西洋畫的底色。這是上帝的雕塑，是為大象無形。 這是自然的音樂，萬籟俱寂。這是宇宙的史詩，無言無字。內涵豐富，含而不露。晶瑩剔透，溫潤如玉。遐想無限，陶性怡情。
    這是一杯情，恰如金婚后的愛情，又像母子之愛，沒有狂呼亂叫，沒有絮絮叨叨，所謂大愛無言，情至止也。
    這是一杯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經(jīng)歷了得失的悲歡，洞悉了世事的無常，全都放下了包括自己的形體，無欲了，無我了，甚至無形了，覺悟了，到達彼岸了。
    這是一杯道，蘊含著諸多自然和社會的規(guī)律。包括進與退、聚與合、生與死，榮耀與恥辱、成功與失敗、幸福與痛苦，等等等等。
    參透了這杯涼白開，就覺悟了。（李穎明）